“四可”.运思山水画的重要法门

“谓山水有可行者，有可望者，有可游者，有可居者。画凡至此，皆入妙品。……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，正谓此佳处故也。故画者当以此意造”。这是北宋郭熙、郭思在《林泉高致》上提出的“意造”山水画的方法。这种方法，足以破解无法获得真山水“全貌”的难题。也让人真正领略到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的真实含义。

石涛《幽溪垂钓图

笔者粗解，“可行”，是缘路、桥、舟、径而行，对画家说野踪万静，小桥流水，波光帆影，曲径通幽。无一不体现“可行”二字。“可望”，有人理解为“登高远望”，我认为“远望”不单是“远望”，而是“远望”背后的深意。郭熙、郭思《林泉高致》不是有三远之说吗。笔者以为“可望”与“三远”之说密切相关。可能有人会说，《林泉高致》中郭熙、郭思并没有将“三远”与“可望”直接关联在一起。是的，表面看是这样的。但实际上，三远和“可望”关系极深，互为关照。因“可望”，山脚而上仰山巅。因“可望”，山前而窥山后。因“可望”，近山而望远山。从某种意义来说，“可望”是仰视、俯视、平视的践行者。问青牛何人骑去？有云鹤哪里飞来？山水的神秘，本就源于“可望”的追踪激情，优秀的画家控都控制不住。一派溪山千古秀，雨后空蒙欲吞潮。这是优秀的画家“可望”之后一种强烈的“意造”冲动。“可游”，就是峰回路转，柳暗花明。掬水月在手。弄花香满衣。呼明月静谷，临青山放歌。可居：心造一片净土，曲水流觞，野径通幽，洞天佳境，琅嬛福地。居家绿水青山畔，人在春风和气中，仁智之乐也。一幅山水画，如果再让读者、藏者深入其中，行走，攀登，野渡，吟诗，饮酒。或遥视景致。或畅神卧游。或草庐调琴，或竹鹤双清。即便是从现实的角度看，郭熙，郭思的“四可”之论，仍是当世不可或缺的山水画方法论。

篮瑛《仿张僧繇山水图》

郭熙，郭思的行、望、游、居方入妙品之论，在我看来是源于宗炳的《山水画序》。但《山水画序》与二郭的视角，又有不同。二郭的视角，是画者意造林泉佳处，这是山水画的表象。但宗炳的视角更注重“含道暎物”。他在《山水画序》上说：“山水，质而有趣灵，是以轩辕、尧、孔、广成、大槐、许由、孤竹之流，必有崆峒、具茨、藐姑、箕、首、大蒙之游焉，又称仁智之乐焉”。可见宗炳是因“山水，质而有趣灵”，所以澄怀味象，含道暎物，而得仁智之乐。郭熙，郭思的“四可”，则是解释“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，正谓此佳处故也。故画者当以此意造”。本质上是说：君子之所以渴望羡慕山水，是因为自然界存在可行，可望，可游，可居这样的“佳处”。所以画家应当以“四可”这样的“佳处”意造山水画。细细推敲，“四可”似乎缺少宗炳“含道暎物”“仁智之乐”的深度。

恽寿平《红霞秋霁图》

由此看来，在山水画的笔墨实践中，优秀的画家一方面一定要高度重视郭熙、郭思的的“行、望、游、居”“皆入妙品”的方法论。另一方面要结合宗炳的《山水画序》中提到的澄怀观道，含道暎物将二郭的“佳处”，升华至“仁智之乐”的境界。

吴历《湖光山色图》

民择山水之乐是逐水草而居家之乐。圣人择山水之乐，是择山安静沉稳、醇厚稳重之道。是择水利万物，上善若水之道。画家择山水之乐，是澄怀味象，中得心源。而后“以一管之笔，拟太虚之体。以判躯之状，尽寸眸之明（南朝王微语）”。画家行，望，游，居之后，是奥理冥造，突破自身思维和眼界的局限，以手中纤毫之笔模拟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太虚神境，将想象之中的山水景致最美丽，最有生命力的部分表现出来，把山水最有气质的地方画的象眼睛一样透彻明亮。沿着中国山水画论的历史线路追踪，郭熙，郭思的“四可之论”与宗炳的山水画论存在必然的历史联系，不可割裂。

董其昌《仿董北苑山水图》

宗炳生长于东晋末年，是南朝宋画家。他擅长书法绘画。提出传世名言“澄怀观道，卧以游之”。宗炳效仿轩辕、尧、孔、广成等，一生游历名山大川，畅神卧游，澄怀味象，含道暎物而得仁智之乐。郭熙，郭思是北宋画家，比宗炳晚生几百年。郭熙，工山水，自学成才，晚年落笔，炉火纯青。郭思是郭熙之子。善杂画，工画马。宗炳的含道暎物，圣贤之游，澄怀观道，仁智之乐。显然是山水画中一种思想和精神境界。宗炳的山水论是概括山水的内在精神。二郭的“四可”视点，是将宗炳山水观具体化，实践化，方法化。二郭的“可行，可望，可游，可居”若与宗炳的“含道暎物”“澄怀观道”“仁智之乐”融会贯通，中国山水画，一定会进入思想性，艺术性，观赏性更高的层次。

一方山水，一方洞天。说到底，可行可望，可游，可居。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创作实践上。关于这一点，不是靠三言两语就可以囊括周全的。最重要的是画家要长期的行、望、游、卧。在“拟太虚之体”时。笔者以为，不妨借鉴中国历史上几篇美文。比如《前赤壁赋》《桃花源记》《醉翁亭记》。这样的历史名篇，本身就与“四可”、“澄怀观道”“仁智之乐”融汇贯通。

仇英《桃源仙境图》

《桃花源记》，开篇“缘溪行”，是沿着溪水进入桃花源，也是二郭所论“可行”。“可望”，可以看到的桃花源，如此鲜美：遥视夹岸数百步，中无杂树，芳草鲜美，落英缤纷。“可游”，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：复前行，便得一山，山有小口，仿佛若有光。舍船，从口入。复行数十步，豁然开朗。“可居”，良田美池，阡陌交通，鸡犬相闻：土地平旷，屋舍俨然，良田千顷，竹影清风。黄发垂髫，怡然自乐。画意：仁智之乐。

仇英《赤壁图》

《前赤壁赋》，“可行”：苏子与客泛舟，游于赤壁之下。可望：壬戌之秋，七月既望。月出于东山之上，徘徊于斗牛之间。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。西望夏口，东望武昌。山川相缪，郁乎苍苍；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？方其破荆州，下江陵，顺流而东也，舳舻千里，旌旗蔽空，酾酒临江，横槊赋诗；固一世之雄也，而今安在哉？“可游”：况吾与子，渔樵于江渚之上，侣鱼虾而友麋鹿，驾一叶之扁舟，举匏樽以相属；寄蜉蝣于天地，渺沧海之一粟。“可居”：饮酒乐甚，扣舷而歌之。客有吹洞萧者，倚歌而和之，呜呜然，余音袅袅。客喜而笑，洗盏更酌，肴核既尽，杯盘狼藉。相与枕藉乎舟中，不知东方之既白。画意：怀古伤今，精神解脱。

王绂《山亭文会图》

《醉翁亭记》。可行：山行六七里，渐闻水声，峰回路转，有亭翼然于泉上者，醉翁亭也。可望：若夫日出而林霏开，云归而岩穴暝，晦明变化者，山间之朝暮也。四时之景不同，而乐亦无穷也。可游：负者歌于途，行者休于树，前呼后应，往来而不绝者。可居：宴酣之乐，非丝非竹，射者中，弈者胜，觥筹交错，颓然乎其间者，太守醉也。画意：寄情于山水。从《桃花源记》、《前赤壁赋》、《醉翁亭记》不难看出，二郭的“四可”和宗炳的“含道暎物”“仁智之乐”，在具体的山水画实践中，有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
巨然《层岩丛树图》

在山水画的笔墨实践中，行、望、游、居还与中国传统相法关联很深。山水画，山脚地面浑厚阔大，土地平旷，适于游居。山体上面秀丽，下面丰满，“可望”之山水，风姿俊美，怡心畅神。这种位置安排，涉及山水的相理，隐藏着与人相关的命理玄机。汉字“秀丽”是清秀优雅，美丽脱俗的意思。泛指风景优美，也指人的相貌清秀靓丽。古书上的“秀丽”暗含风水相。《陈书·高祖纪上》说：“此地山川秀丽，当有王者兴”。宋秦观 《自警》诗说：“三峯秀丽皆仙格”。丰满是匀称，饱满的意思。用在人的相貌身材上，特指女人体态胖瘦适中，均匀好看。用在人和社会的需要上，是指充足，达到所需要的程度。字意与画理自古就有相通之处。山水画上半部分秀丽，表面上增添画面清丽脱俗感，本质上是希望有“贤者”“智者”“仁者”“圣者”“王者”兴。山水画下面要丰满，整体把握草木茂盛，秀美慧灵，修身养性。这种“山脚地面浑厚阔大，上面秀丽，下面丰满，符合有后之相”的经营处理，隐喻的是画画者，藏画者，赏画者心中对未来的期望。

范宽《雪景寒林图》

《林泉高致》说，山以水为血脉，以草木为毛发，以烟云为神彩。这些因素，都是赋予山水画“秀丽”“丰满”“山脚地面恢宏阔大”的重要要素。以人为本，暗许玄机，上秀丽，下丰满，山脚地面宏阔，这样的可行，可望，可游，可居的山水画。对当今山水画家说，有一定的借鉴意义。

元代饶自然在《绘宗十三忌》中列举了山水画最容易出现的大忌。但郭熙，郭思的“四可”之法，则是破解十三忌的最好方法。“可行”、“可游” ，可破“紧迫闭塞”“路无出入”。“可望”，可破“远近不分”“山无气脉”“水无源流”“境无夷险”“点染无法”“滃淡失宜”，“可居”，可破“树少四枝”“楼阁复杂”“路无出入”。

总之，郭熙，郭思的“四可”山水画方法论，代表水墨山水画创作理论的杰出成就，对山水画家来说，极具借鉴意义。应为山水画创作的重要的法门之一。

丹青居士

2019.3.14